加州的圣迭戈动物园里,我最喜欢的展区是倭黑猩猩园。这不仅仅是因为倭黑猩猩是一个性欲奇强的物种(真的,任何年龄或性别的倭黑猩猩都够强),甚至不是因为它们和黑猩猩都是人类最近的近亲,而是因为灵长类动物学家认为他们生活在母系社会中,这让他们在包括我们在内的类人猿中显得非常特别。
倭黑猩猩,或者有时也叫俾格米黑猩猩,被灵长类动物学家忽视了几十年,因为他们以为它们只是黑猩猩的缩小版。然而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学者艾米·帕里什和其他人研究了倭黑猩猩之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黑猩猩和倭黑猩猩完全没有相似之处。黑猩猩形成的是暴力的、由雄性主导的等级制度。而倭黑猩猩中雌性处于支配地位,并以雄性和雌性中的同性性接触作为一种社会纽带。并且重要的是,雌性甚至和与跟它们没有亲缘关系的雌性能形成更牢固的联系。
正如我在我的新书《低人一等:科学如何误解雌性与改写历史的新研究》中所探讨的那样,倭黑猩猩雌性主导社群的发现对我们如何理解人类产生了巨大影响。它向我们的进化起源提出了新的问题:我们的灵长类祖先生活在怎样的社会中?曾经的他们会不会比现在的我们更加平等?而对帕里什这样的研究者而言,倭黑猩猩为我们阐明了女权主义者为平权所作出的斗争,并向长久以来某些科学家宣扬的父权制出乎自然的假设提出了质疑。
“四十年来,黑猩猩研究者都垄断了人类现存最近的近亲这一称号,”帕里什说,“我们将所有的进化模型建立在黑猩猩的基础上:父权社会,出猎捕食,以肉食为生,亲密关系以雄性为核心,雄性对雌性充满侵略性。”倭黑猩猩颠覆了这一切。在这个物种中,雄性位于等级体系的底层。
这并不是说倭黑猩猩不凶猛。在圣迭戈动物园倭黑猩猩园的一角,我发现了一只雄性倭黑猩猩缩成一团保护着它的手,这只手刚刚被一只雌性倭黑猩猩弄伤了。
“他手指上有一大部分擦破了,完全没有皮肤,”帕里什观察到,“但是雄性受伤的情况并不少见。睾丸、阴茎或肛门受伤的情况也是有的。”在野外,雄性倭黑猩猩受它们的母亲保护,并在母亲的帮助下觅食和交配。而这只雄性倭黑猩猩,由于出生于育儿所并且生活在圈养环境中,没有任何保护可以寻求。
雌性倭黑猩猩对雄性倭黑猩猩经常动粗,尤其是当雄性通过侵犯性行为来宣示支配地位或觅食的时候。这不是因为雌性倭黑猩猩有任何生理优势;实际上,和人类一样,雌性倭黑猩猩的体型略小一些。作为补偿,雌性倭黑猩猩通过彼此合作以数量取胜。即便如此,它们也不如黑猩猩那么凶猛。黑猩猩可是以通过闯入其他团体杀死全部成员占据地盘而闻名的,这种行为和种族灭绝很相像。
在觅食方面,雌性倭黑猩猩同样有着优于雄性的权力。倭黑猩猩的猎物之一是林羚。“它们把年轻的林羚从高草丛里赶出来,然后吃掉它们。”帕里什解释道。她描述了一些报告里当雌性在树上进食时,雄性只能在树下呆着,“因为它们非常想要分一杯羹但是又要不到而乱发脾气,除非一只雌性——通常是它们的母亲——想给它们一份,或者和雌性用性来交换食物。”在倭黑猩猩社会中,我们人类社会常见的刻板印象被颠覆了。
对帕里什而言,倭黑猩猩特别的迷人之处,在于雌性彼此之间自然而然的团结,以及它们如何以这种方式获得力量。“在这里我们真的能看到雌性彼此进行情感交流,以维持关系和忠诚度。”她说,“雌性可以处于支配地位。她们可以控制生活资源,而不需要通过雄性来取得,也不需要屈服于性暴力。”
尽管科学界整体依然是男性处于压倒性地位,灵长类动物学却是一片女性主导的绿洲,简·古德尔和戴安·弗西这样的先锋人物就是典型。帕里什本人也曾是另一位杰出的猿类学者芭芭拉·斯莫茨的学生,现在斯莫茨是密歇根大学的心理学荣誉教授。带着她从观察灵长类动物中获得的灵感,在1995年,斯莫茨写了一篇探讨女权主义理论和进化理论之间关系的学术论文。“这两者,”她写道,“都注重于权力和性。”
在倭黑猩猩的社群中,权力和性由雄性支配的社会模式似乎转向了对雌性有利的方面。在大多数灵长类物种中,雌性会受到想与她们交配的雄性的暴力对待(虽然必须指出的是,雌性几乎总会进行反抗)。相反,雌性倭黑猩猩因没有成为性胁迫受害者而显得格外不同。想要强行交配的雄性倭黑猩猩会被“雌性间的牢固联系”所阻挠,斯莫茨这样解释道。如果雄性寻求性爱、食物或者地位,它们通常必须过占主导地位的雌性这一关。
虽然有包括大象和杀人鲸在内的其他物种实行母系社会制度,在灵长类中雌性倭黑猩猩还是非常不同寻常的。当帕里什开始负责研究倭黑猩猩时,她发现“雌性之间有着非常强力而持久的友谊,这在哺乳动物界中更为罕见。”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雄性之间的情感联系较弱。“雄性之间可以彼此友善,它们会与彼此发生性关系,但这种关系无论是强度还是范围都远不及我们在雌性中所观察到的那样。”
在人类和其他物种之间找相似之处总是很困难的,即便是像黑猩猩和倭黑猩猩这样的近亲。事实上,我们和这两者都不相像。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们在进化史上的祖先们的举止如何,而其他灵长类动物的生活可能会成为我们理解自身的错误向导。
此外,即便我们的确发现雄性或雌性的主导地位已经刻写在我们的DNA中,这也不能解释我们今天所见的复杂的人类文化多样性。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类已经超越了生物学的范畴。总的来说,制造出社会和定居点来适应自身的我们,已经不再遵循自然规律来生存了。尽管很稀有,仍然有一些女性主导的文明存在,比如中国的摩梭文明。
但是至少倭黑猩猩的行为的确给人类上了清楚的一课:雌性之间的情感联系,对灵长类和女性的幸福至关重要。
在那些女性对自己的生活有着最少控制和最易遭男性施暴的社群中,女性与他们的亲友被分隔开来,几乎得不到支援。当女性被孤立时——通常是因为那些要求与丈夫的家庭同住的婚姻关系——她们面临着更大的家暴风险和更少的自由决定权。
女性会受益于身边的人脉网络,尤其是关心她们的福祉和可以给予支持的其他女性。雌性倭黑猩猩从团结中获得力量,我们也是这样。
“当然,我认为当我们只在模型里包含黑猩猩时,在过去的五百万到六百万年内,父权制似乎烙印在了我们的进化遗留之中,”帕里什说,“既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同样近缘但有着不同社会模式的现存近亲,这就开启了新的可能性,去设想我们的雌性祖先可能会在缺乏亲缘的时候彼此联络感情,母系社会可能存在,雌性可能占据上风,社会可能以更和平的方式运转。”
而观察倭黑猩猩能为那些想要创造新未来的人提供灵感。“对一个像我这样的女权主义者,”帕里什说,“这是非常有趣的。因为女权运动的目标就是和其他女性像姐妹一样一起行动。”
注:安吉拉是《低人一等:科学如何误解雌性与改写历史的新研究》(灯塔出版社)一书的作者。